第四章    初遇

        薇拉走进外汇商店的时候，空气里有一种不自然的安静，像雪还没落下之前的那一秒。

        柜台的收银员用一种介于尊敬与冷漠之间的语气说：“请出示美金或西德马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薇拉递给她，钞票的边角已经被她小心折得平整。

        货架上的商品炫目得令人窒息：罐头闪着金属的光；红酒瓶身细长，标签上写着法文，字母彼此拥挤着；巧克力和糖果的外包装五颜六色，像甜美的梦境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挑选咖啡时，指尖微微颤抖。那是来自柏林墙之外的舶来品，有陌生的味道和自由的幻觉。

        西德的牛肉罐头沉甸甸地压在篮底。她又挑选了荷兰产的奶酪，奶香味淡淡渗出。

        薇拉低头计算，篮子里这些商品的总价相当于一个工人半个月的薪资。

        数字在脑子里转着，转到最后却只剩下莱昂那句交代：“今晚要款待苏联交换生，别拿烤土豆糊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笑了，笑中带点儿羞愧。

        作为科学院院士，她享有普通国民所没有的特权――外币补贴，但她并不贪图资本主义世界的商品，生活很朴素。

        提着袋子走出店门，风像灰白的幕布迎面扑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傍晚六点，雪停了。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，也许今晚的红酒不该太甜，甜了显得罪过。

        火红的夕阳流淌在洁白的雪地上，细碎得晃眼。

        薇拉在厨房里煮咖啡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擅厨艺，婚后才跟着莱昂学做简单的料理。

        平时她从不轻易下厨，只有接待丈夫的同事或学生时，才勉为其难露一手，证明自己是个贤惠的妻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洋葱在锅里慢慢煸出香味，加入番茄酱，红油在铜锅里浮起，如同小小的太阳在旋转。切块的土豆和牛肉罐头被她加入锅中，加水炖煮二十分钟，直到汤汁浓稠。

        经典的土豆牛肉炖菜就这样完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忽然，窗外传来一声猫叫。

        薇拉披上毛绒披肩，拿着一袋猫粮走到门外。

        雪停后的空气很干净，呼吸进去带着细微的刺痛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橘色的大猫蹲在窗沿上甩动尾巴，圆溜溜的眼睛期待地望着她，饿得喵喵叫。

        是邻居穆勒的猫。穆勒全家逃去西德后，大橘自然就被弃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可怜，多吃点。”薇拉低声说，把猫粮倒在它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橘立刻扑上去，大快朵颐的声音在安静的傍晚格外清晰。

        熟悉的蓝色Trabant轿车缓缓驶入院子，车轮碾过雪地，发出嘎吱声。

        车门打开，莱昂和两个年轻人下车，皮靴踩在松软的积雪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薇拉转过身，迎面撞上一双灰绿色的眼眸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目光专注而直白，像冬天的湖水倒映出她的影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心脏猛地一跳，没仔细端详来人的长相，不自然地垂下头，看了看被猫粮碎渣弄脏的手指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这便是来自的苏联的交换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男一女，背挺得笔直，身上透着股早已习惯世界瞩目的自信，用流利的德语和莱昂交谈。

        薇拉注意到那个男生的德语发音非常标准，压根听不出是外国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室内香气四溢。

        薇拉将咖啡杯和餐具整齐地摆在在桌上。一切秩序都能安抚她心里的不安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橘吃饱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，走之前不忘用爪子挠挠玻璃窗。

        莱昂带两名交换生进屋。

        灰绿色眼眸的主人朝薇拉看去，眨了眨，像在确认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？薇拉的心跳悄然加速，表面则镇定自若，努力挤出礼貌的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晚上好。”她轻声开口，声音像融化的雪，既不完全柔，也不完全冷。

        高挑俊秀的青年走上前，率先自我介绍：“你好，我叫萨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很悦耳的声音，让薇拉有种观看好莱坞配音电影的错觉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点头。每一次呼吸都被拉长，像透明的弦被拨动。